人类为什么可以这样活着？

我在广州居住了超过 40 年。

因为对这座城市非常了解，然而又依然感到极其陌生，所以我总是会对它的庞大和复杂心生畏惧。

那一天，我为了寻找新的存放物资的仓库，去了不少地方。时间很急迫，我一刻也不停歇地奔走番禺区废铝回收，从白天一直跑到了深夜。

夜里突然下起了小雨，降温了。

我一直跟着导航开车，开到了番禺的一个地方，这个地方我以前从未去过。实际上，在这一天里，我去过的所有地方，不仅有从未去过的，还有一大部分我连名字都没听过。

我将车停在一条小巷子里。接着打开车门，从那一堆积水中的垃圾上面直接跃了过去，然后落到了石板路上。之后又回身伸出手，用力把车门推上——当下怎么上车是个难题，但暂且先不去考虑它。

一墙之隔有一条步行街，灯火通明且人声鼎沸。对于一个降温的雨夜来说，它的热闹程度有些夸张，我很震惊自己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地方。这里有各种熟悉或不熟悉的县城品牌，空气中弥漫着烧烤烟熏和麻辣烫的味道。我非常饥饿且浑身疲惫，然而却没有时间停留。我从后备箱里翻出一把长柄雨伞，这把雨伞的线有些脱线了。我一边快速地向前赶路，一边小心翼翼地将伞撑开，同时修理已经散架的内部结构。

我身为老广，必然知道城中村是何种存在。我曾在荔湾区的旧城深巷中拥有过一间独栋的小房子。

但这里并非广州人熟知的那些城中村。若要准确描述，或许需添加一个很奇特的定语，即现代都市体内一个默默无名的县城里的村子？

小巷昏暗。这里有一个极其致命的问题，对于我的需求点而言，那就是实在太窄了。我实在不知道在这样的小巷里搞临时仓，即便价格很低，可到底该怎么让车开进去呢？

我叹了口气，硬着头皮继续赶往与中介会面的地方。

手机震动。导航提示我要拐弯。

我反应过来了，这片村子建在一座小山上。密密匝匝的建筑把路人对高差变化的感知完全屏蔽了。水平走向的道路沿着等高线延伸。深街窄巷让你误以为只是平路。纵向的巷子全是与等高线垂直的上上下下的台阶。

我曾经在三藩市进行了一整天的步行。我很喜爱那里的布局，它是依山而建且直上直下的。每当到达一个路口并向山下张望时，都能看到美丽的街景，这些街景直指海湾。那确实是一段令人舒心且美好的往事。

但在这里，这个夜晚，我只感到恐惧。

因为，实在是太挤了。

迎面走来一个人，我得让到一边，靠着墙站着，把伞收拢，任凭雨水击打在头上和肩膀上，等他走过之后番禺区废铝回收，才可以再次撑开伞。

我跳过一滩滩积水，闪过横窜出来的老鼠，经过一个个亮着小灯的窗前门口。那些几平米大小的屋子里，坐着几男几女，围在小方桌前，桌上摆着几只酒杯和几袋花生瓜子，他们大声说着湘赣闵桂的方言，聊着生活琐事；或者，只有一个人孤独而安静地干坐着，看着雨水发呆，等待天亮。

这里需补充一点，事后我与武汉的一位小友交谈，他称他们那里其实也存在这样的地方。然而，我向他告知了一个本质上的区别，这使他顿时语塞：居住在此处的人，显然都不是原住民，基本上听不到任何人讲粤语。

我终于意识到无需再继续往下走了。我清楚地知道已经没有希望了，也找不到我所想要的那个地方了。

类似这样陌生的地方，我在这个雨夜，拢共去了三处。

如果需要增添一些戏剧化的元素，在同一天里，我由于要办理其他事情，进入了这座城市的金融中心，即珠江新城和天河北。

这天的行动轨迹中，有极尽精致敞亮的现代化超级都市的场景。那些场景里有优雅的咖啡馆，有慵懒安逸的城市花园，还有飘荡着迷人香薰的奢侈品商场酒店等。

这些地方将人类的生存空间压榨到了极限，它们潮湿幽暗且陌生。因为各种原因，数不清的人背井离乡，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生活着。

在他们的故乡，他们起码能呼吸到些许新鲜的空气。至少在走路的时候，他们可以将双臂张开，去拥抱春天的风。

而这里，只有两个字——窒息。精神与肉体两个维度。

我意识到：天堂与地狱的距离，一方面很近，另一方面又很远。

这段在真实世界里突如其来的经历，在这个雨夜再次将我对于这座城市的认知架构摧毁。这个认知架构我已经反复重构了多次，它是极其肤浅且自以为是的。

我对于这座赛博朋克之城，真的一无所知。

我见过一个地方，它是广州最赛博朋克的，没有其他地方能与之相比，这个地方就在我们仓库旁边一个街区外的那个废品收购站。

我向他们出售了很多东西。这使我感到十分难过，然而却没有其他的办法。压缩成清理库存，这是一个必须经历的痛苦阶段。

带着这样一种心情，我第一次走进他们那里。

和我有往来的是三个年轻人。他们有着相似的瘦弱身型。他们的身手相对于都市白领来说极其灵巧敏捷。他们还带着市井人士常见的蛊惑笑容。

其中一个是老板，负责收钱。

我不知道他账上现金的具体数额。在他那张由钢板焊成的桌子前，始终有背着麻袋的人在排队。他们等待着他进行算账、打款等操作。而他总是面无表情地快速敲击一通计算器，在“归零归零”的背景声中说：“打开微信收款码”。接着，他给那些拾荒者打款，或者直接从钢抽屉里翻出一叠现钞。

他那张桌子侧板上吸附着几根带着磁性的钢管。他会迅速地将其抓下来，然后塞进那些麻袋里。在一堆铝罐碰撞声中，他翻找着可疑的钢铁废料。因为废铝废铁价差很大，无论是买方还是卖方都会在这上面用尽心思去争斗。他手下的两个伙计经常趁他不注意，偷偷往车上扔几条他们仓库里的铝件，他已经抓过他们好几次了。确认没有掺假后，他随手一挥，那根钢管在空中翻转了几圈，接着咚的一声，稳稳地贴回到钢桌侧面。

但，这还远远不叫赛博朋克。

我抬起头，倒吸一口冷气。

仓库外有地磅，老板的桌子放置在仓库的门口。整个仓库面积达上千平米，高度为 10 米，里面塞满了垃圾。

这个房子里有几座山，这些山是由回收而来的废品堆成的。在峡谷中间有一条小路，他们的三轮车能够开进去，接着把车上的东西抛向两侧，待清空后，再沿着原路倒出来。

几道光束把残破的天窗穿过，在这钢铁塑料的山顶上投下光影。光晕之中蹲着一只又瘦又脏的黄狗，当见到陌生来客时，它站起身望了一眼，要是有兴趣就会径直冲下来，绕着人转上两圈，之后再跑回山上。

残破的通风帽持续转动，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。空气中飘荡着一种气息，这种气息无法形容，是强烈刺激的，且带着钢铁腐烂的味道。是的，在这个空间里，钢铁与腐烂这两个词能够完美地组合在一起。

我一直戴着口罩，然而那味道夹杂着那几天潮湿的空气，轻易地直钻进呼吸道，在我的鼻翼与肺泡之间找到了绝佳的留存之地，致使我在接下来的几天里，吃饭时会直返酸水。

在那几天，我独自在仓库与废品站之间行走，一遍接着一遍。正如我之前所言，这片工业区如今格外安静，你能够听到对面马路那个操控着三台数控机床的小铺面里，穿着围裙的阿叔正在听的广播，里面正在大讲中美贸易战的新闻。

而我一直在想一件很简单的事情：人类，为什么可以这样活着？

帮主手绘| 广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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扔垃圾的同时还有新年计划的，那都属于生活的强者。

撰稿 & 视觉|大头帮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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